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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田壯壯現在這個時代挺奇怪的

    發布時間:2019-03-26 03:10:08

    《后來的我們》里,田壯壯讀了一封信。 語氣很淡,字句也平常,如同屜上剛蒸好的粘豆包,熱乎乎送到嘴里,

    《后來的我們》里,田壯壯讀了一封信。

    語氣很淡,字句也平常,如同屜上剛蒸好的粘豆包,熱乎乎送到嘴里,心里一暖,全國人民的眼淚就下來了。

    前兩天,中國導演協會召開表彰大會,第五代電影人集體登臺。

    田壯壯作為導演系代表,即興講了幾句話,他說:

    其實我們就是起承轉合的一代,但我們在這個社會里,見到了人,見到了天,見到了地,知道什么叫愛,什么叫,什么叫給予,我們后來把這些都放到我們的電影里了,用自己的命來做電影,我想這可能就是我們這代人的一種態度吧。我希望以后的電影人也這樣,把我們中國電影人的那種骨氣一代一代地傳下去。

    話很慷慨,語氣還是很淡,少見激昂。田壯壯帶過的研究生趙薇,坐在底下聽,撲簌簌兩行淚,被鏡頭抓得很明顯。

    2000年,田壯壯的親戚李雪健(李雪健夫人是田壯壯的表妹),被查出患了鼻咽癌。一天,田壯壯給他打。那頭的李雪健,痛哭到說不成話。

    田壯壯讓他把掛掉,立即寫了封信傳真過去。

    信上寫道:

    我們都知道你很痛苦,這是我們健康人理解不了的痛苦,可以想象很難。可再難有我們創業的時候難嗎?創業的那個階段,那個過程那么長,不比你現在難得多嗎?那個時候都過來了,現在你怎么就過不去了?你缺少了人起碼的精氣神兒。你是個男人,沒有精氣神兒哪行啊?我們還等著和你合作再演幾部好戲,你也能再創造幾個好的人物給觀眾們,你必須要有精氣神兒。沒有過不去的……

    田壯壯的聲音,低低的,絮語一般,輕輕提著你的耳朵,一個字一個字往里送。一旦聽過,就有點迷,像萊昂納多·科恩的歌。

    這段話如果腦補田壯壯的聲音看,療愈能力可以想見。

    李雪健說,這封信他永遠忘不了。

    現在的田壯壯,一頭灰白發,一部密匝匝的絡腮胡,看上去很好說話的樣子。

    去年和今年,陪《相愛相親》《后來的我們》主創跑路演,一臉忠厚地站在臺上,話少。非說不可的時候,他自我介紹道,XXX的朋友大家好,我是演員田壯壯,我在電影里演一個……

    不明真相和年輕一輩的觀眾,要被這副謙卑姿態蒙住了,全然不會發覺,這是與張藝謀、陳凱歌綁到一塊兒論的一代大導演。

    導演田壯壯的個性和抱負,王朔給點過題。

    王朔說:

    田壯壯的《盜馬賊》《獵場扎撒》猶如大耳貼子似的貼在中國觀眾的臉上,扇暈一個算一個。那時大伙兒也算是群情激憤,特別是田壯壯說了那句“我的電影是給下一世紀觀眾拍的”之后。有意識的和大眾保持距離,就是不為人民服務,還給嚷嚷出來,田壯壯是連作家帶導演中的頭一個。

    王朔又說:

    “(張藝謀、陳凱歌)誰也沒真堅持過什么。倒是田壯壯比較牛,他拍的電影《獵場扎撒》《盜馬賊》,多難看的電影啊,但他說,我就喜歡,我就拍這個,你不讓我拍,別的我還不拍了呢。”

    1

    田壯壯生于1952年,父母都是著名演員,典型的電影世家子弟。

    父親田方是首任北京電影制片廠廠長,后任文化部電影局副局長。母親于藍是受過周總理當面表揚的“永遠的江姐”(《烈火中永生》里的女主角),60歲辦兒童電影制片廠,直到80歲才退休。

    家中往來無白丁,中國電影史上五六十年代的重要人物,都是他的叔叔阿姨。

    他見過父輩們的風光,也親見過這輩人在文革期間,如何風云慘淡。

    他參與過批斗父親,但怎么也喊不出“打倒田方”四個字,哥哥田新新把他臭罵了一頓。去插隊前一天,早上五點多,他騎車到北影廠門口,去見正在勞動改造的父親。沒多久,父親扛著鐵鍬,逆著光,慢慢走過來。他父親是個沒什么話的人,父子倆就隔著大鐵門,久久地對視著。

    田壯壯說,我第一次從一個人的眼睛中,讀出那么多東西:注意安全,你以后就一個人了,你要相信我……

    最后,父親開了口:“你走吧。”田壯壯說,你先走吧。于是父親轉身往回走,留下一道長長的身影。

    田壯壯當時就走不了了,坐在北影廠旁邊的土城上,抽了一個多小時的煙才起來,當時他17歲,那一瞬間,他覺得自己突然長大了。

    他愛琢磨人。插隊時,有一次,他跟那兒趕車的師傅借車去給集體戶拉東西,這位師傅是剛出獄的刑事犯。返回時,已近黃昏。

    他描述道,回來的路上要經過的那條河是很容易驚了牲口的,等我走到那兒的時候發現他在那河邊站著等我,那兒離村子大概有4、5里地,然后他陪著你把這個河過去,坐在馬車上,一言不發。

    這件事讓他對人有了新的認識。

    但他又不愛朝人堆里扎。在家住四合院的時候,他沒事就上房頂,賽呆,想事兒。到了插隊的地方,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讓他喜歡的不得了。后來拍《盜馬賊》,收工那天,所有人都坐車去火車站,半小時就到了。他要騎馬,用兩個多小時的跋涉,享受千里走單騎的孤獨感。如今,他在北京憋幾個月,就要跑一趟云南透口氣。

    插隊一年后,他去當了兵,一當五年。托父母的關系,愛拍照的他,干上了攝影,也無非是給首長拍拍照。挺無聊,好在能練手。

    但他對部隊印象不是很好。

    一是,“星二代”的煩惱。大家一聽說他是著名演員田方、于藍的兒子,有好事者,不遠幾十公里來觀瞻,邊看邊評,鼻子像爸還是眼睛像媽。這讓他很受不了;二是,他覺得部隊太鋪張。當基層兵時,他吃的是小米大米混合著來的“二米飯”;后來當了軍后勤干部,全吃的罐頭,首長則一顆接一顆地抽著“大中華”。

    等到部隊復員,他去農業電影制片廠干了三年。北京大院長大的孩子,看上去都有點吊兒郎當。起先帶他的師傅是看不上眼的。等到打了下手,沒想到活干得挺利索。時間一久,攝影助理輕易都不讓碰的攝影機,破天荒讓田壯壯上了手。

    他說,我打開那架攝影機,機器咔咔咔地那么一響,那個舒坦喲,我的血都要爆出來了,渾身上下有一股舒坦勁兒,麻酥酥的。

    迷電影,就打那兒起。一次他到農村拍科教電影,得了瘧疾,前半夜發燒,后半夜發冷,天亮接著干,一連撐了四十多天。結果實在撐不住,一頭栽倒水田里。搶送到衛生所,醫生說,送醫院吧,我保證不了他能活命。

    一聽這話,所有人開始哭。他不哭,要看機器。一摸上機器,眼淚刷地流下來。在醫院昏迷五天五夜,醒轉來第一件事,去哄騙守在病床邊的姑娘:跟你商量件事兒,這針頭扎得疼,請給我取下來。一得逞,他立即搭車回了攝制組。

    1978年,全國恢復高考。

    北京電影學院重新招生這一天,被《電影手冊》評為20世紀電影史上一百個最激動人心的時刻之一。

    田壯壯考北電的過程,卻幾乎沒什么激動人心的地方。

    他先是考攝影系

    田壯壯現在這個時代挺奇怪的

    ,年齡超了兩歲,不成,轉考導演系。

    考試四項內容:故事,影片分析,政治,作文。

    就說影片分析。放的是《英雄兒女》。主演不是別人,正是田壯壯的父親田方。他清楚記得小學六年級時,該片導演在他家里和劇組聊戲,他記住了導演關于其中一場戲的具體處理方法。一寫,兩小時的考試時間,他30分鐘交卷。

    就說政治題。考政治那天,他一早騎車去何平家,伙著一塊兒去考場。何平的父親是科影廠的老廠長,和田方是老戰友。他塞給田壯壯一張報紙,讓他看,說肯定考這個。果不其然,報紙登的真是試卷考的:雙百方針的來由和意義。一寫,開玩笑,70分穩穩拿住。

    就說寫作文。考題是《金水橋》。北京的孩子誰都會寫,但他那會兒天天在廣場拍照片,一直拍到最后一天。一寫,還是要比別人生動。

    他考上北電導演系,吃上導演這碗飯,是攔都攔不住的事。

    2

    而且這碗飯,他比誰吃的都早。

    北電念書期間,陳凱歌他們各個制片廠到處找實習的時候,田壯壯已經拍上了短片。拍畢業作品《小院》時,攝影系的張藝謀、侯詠、呂樂給他掌鏡。

    他第一部獨立執導的電影《九月》,在南京拍攝劇場大場面,同班同學李少紅、張建亞過來搭手。而那時,這些后來的影壇大腕連做導演助理的機會都沒趕上。

    在畢業前,他就拍了四部作品。這在北京電影學院歷史上,是至今無人打破的紀錄。

    畢業后分配,田壯壯去了北影,而張藝謀、何群、張軍釗這一波被“發配”到了廣西電影制片廠,開始籌拍《一個和八個》。后來田壯壯正好去廣西找演員,與老同學會師。一商量,他與何群包了一天三頓飯,讓他們專心討論。晚上,大家坐一起撒開了聊。

    畢業同一年,在母親于藍的支持下,他拿著兒影廠給的500塊錢,和張建亞、謝小芹,遠赴云南,為聯合拍攝的第一部劇情長片《紅象》取景。

    在山區,白天騎著借來的自行車跑四五十里地,多的時候有七八十里。晚上住客棧,滿屋的跳蚤、虱子,被子又黑又油又亮,他們脫得赤條條,把衣服吊到房梁上,這樣跳蚤就爬不進去了。

    取完景,又聯絡去緬甸找本片的核心主角:大象。

    輾轉找到,領著北電攝影系、導演系、美術系主干成員,拎著兩臺攝影機、幾盞手燈,便揮師云南。

    張建亞回憶說,田壯壯是“滅火”的滅火,“點火”的點火,因為大家都服他。

    1984年,一部兒童故事劇本,到了兒童片專家于藍那里,于藍提了詳盡的修改意見。出于禮貌,人家也給田壯壯看了一眼。一看,他就說,劇本已經提供了很好的拍攝基礎,若給他機會,完全可以馬上投入拍攝了。

    這個狂言,被劇本作者轉告了所在電影制片廠新調來的廠長,他要見田壯壯。

    一見,一談,不到一小時,這位廠長拍板了45萬經費,唯一的要求是,拍一部可以過審查的片子。

    這就是后來的《九月》。?

    他著名的“看不懂”電影風格,處女作便初露端倪。

    《九月》后來在北影舉行看片會。結束放映,全場近百人,還像觀影時一樣有禮貌:都很安靜。

    老導演凌子風終于開了口:壯壯,等你下一部片子我再表態吧,這部我實在看不懂。

    還是在1984年,他推出了真正奠定其電影風格的《獵場扎撒》。文化部門領導看了,有點生氣,說:你拍這電影給誰看,誰又能看得懂?

    到了1986年的《盜馬賊》,幾乎走向了一個更徹底的極端,曾經寥寥無幾的知音,也皺起了眉頭。著名電影評論家李陀看后謙虛地問,壯壯,你能告訴我這片子是說的什么嗎?田壯壯道,你覺得是什么就是什么。

    此后,田壯壯的電影就與“看不懂”三個字,難解難分。

    對此,田壯壯既不感到委屈,也反對解釋。他說,拍電影不能干巴巴地圖解理念,那樣拍太累。但被問到了,他還是會略作闡述:

    《獵場扎撒》里的“扎撒”,是古代蒙古部落對眾發布的法令。其中一條關于圍獵的法令他特別感動:

    (獵物)誰先發現就屬于誰;同時發現的一人一半;不準射殺幼崽。還有家里沒有勞動力的,不能來參加守獵的人,今天參加守獵的人要分給他一部分。

    他說,在草原原始掠奪中,還有一種溫暖,一種保護。而文革期間,人們的狂熱卻將法律和制度的堤壩徹徹底底沖決了。《獵場》想表現的東西,正是源于對文革的感受。

    不過他也承認,這部電影在視覺和電影敘事上,還有不少缺陷。并做出不留情面的自我批判:使挺大的勁放了一個小屁。

    而這兩部電影的風格,他認為都與1984年召開的一次國際電影研討會有莫大關系。當時會上請來了馬丁·斯科塞斯和今村昌平,這個會深刻影響了他的電影觀念。

    有人看不懂,有人看得激動。

    荷蘭紀錄片導演伊文思,彼時任文化部的藝術顧問,是田壯壯的忘年交。他看了《獵場》以后特別高興。然后驚訝地聽說,審查沒通過。他便致電文化部領導夏衍,說,我看到了一個好電影,我從未在電影里見過如此美麗的地方,也從未見過如此真切的人。

    另一位領導問,你能說說《黃土地》嗎?伊文思回:那也是一個值得說的電影,但是我現在不想說,現在我只想說這部電影。

    在伊文思的活動下,文化部領導進行了復審,表了態:這個電影呢,現在給你通過了,但是你以后少拍這樣的電影。

    田壯壯也沒說什么,兩年后,拿出了讓“鐵粉”伊文思都頭大的《盜馬賊》。

    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,伊文思看完后,一句話沒說就走了。晚上給田壯壯去電,說,我沒大看懂,你能不能再安排我看一遍。

    再次組織看《盜馬賊》,又新添了一位觀眾,阿城的父親、著名電影理論家鐘惦棐。

    出了放映室,伊文思說,這次我看懂了,我覺得是一部很偉大的作品。阿城的父親說,這兩部電影(《獵場》和《盜馬賊》),影評也沒有,評論也沒有,是影評界的恥辱。

    該片經伊文思之手,送到了正在北京拍《末代皇帝》的貝托魯奇那里。

    貝托魯奇看完以后說,你趕緊寄到威尼斯電影節,我是威尼斯電影節這一屆的主席。

    這次田壯壯有點看不懂了:我干嘛要給你寄一個電影呢,我沒有那么多錢寄這些東西。

    3

    《獵場扎撒》和《盜馬賊》兩個大巴掌,把全國觀眾一個個扇暈后,田壯壯也累壞了。

    接下來,從1987到1991年,田壯壯自陳是按照“職業導演”的指導方針走的。

    “挺爛的,特別隨意,完全不是自己想拍的片子”,是這個方針的主要內容。

    1987年,他拍了老舍同名小說改編的《鼓書藝人》。

    看過《老舍全集》的田壯壯,看來看去,覺得有所不妥。他認為老舍的小說里,少有描寫進步力量的,唯獨這篇,隱約有此趨勢,于是他就刪了一點。

    這一刪,讓他和老舍家人吵翻了。田壯壯對老舍的兒子舒乙說,要不咱們都到地底下找你爸去,看你爸對這件事是不是有意見。舒乙被氣得拂袖而去。

    假如有機會向老舍請教,老舍應該不會和他吵得面紅耳赤,而會像沈從文那樣,給出一個“文學式的回應”。

    一次,他和編劇帶著《邊城》的改編劇本去找沈從文。閱畢,沈從文不提改編的如何,轉而深情地回憶湘西的山如何,水如何。

    田壯壯當下就聽出了潛臺詞:《邊城》我是用了心寫的,你們的改編沒用心啊。

    1988年推出的《搖滾青年》,讓全國的年輕人愛上了一起搖擺。影片一開頭,就是一幫人在午門底下,伴著節奏感強烈的電子樂,大跳霹靂舞。時隔三十年,你還是能從中感受到那種開一時風氣的前衛氣息。

    1991年的《大太監李蓮英》,是劉曉慶和姜文主動找上門,請他來當導演。打定主意“拍爛片”的田壯壯,不由得坐得比以往端正了一些。

    這個階段,他的做人原則是,誰認真點我就認真點,誰不認真呢我就不認真。

    一看姜文、劉曉慶非常認真,田壯壯默默看起了清史,夜里還申請特批去故宮看史料。以歷史人物的復雜度、劇本的成熟度和當時國內頂級男女演員的陣容,這片子拍出來,怎么說也該是《末代皇帝》那個檔次的。

    但田壯壯的處理,還是做減法。情節的跌宕和沖突盡可能弱,人物的形象也不求那么飽滿。

    他的觀點是,都盯著人物看,誰還會關注當時的那個環境,以及人與環境之間的關系呢?

    直到1993年,田壯壯以一部《藍風箏》,結束了“職業導演”生涯。

    他說,我自己老有一種感覺,風箏挺像中國人,中國人有時候很希望能夠飛起來,但又希望有人牽著他飛,離開這條線他反而飛不了。

    這個隱喻,大家不但看懂了,還覺得好看,覺得特別好看的人,還為他頒了東京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大獎。但沒想到,這也終結了他接下來的十年導演生命。

    他對此并不多談,回頭看,只是說,后來有機會又看過一次《藍風箏》,那天看完后,我跟他們說感覺這是我的電影里面最細膩的一次拍攝。

    被禁拍的十年,他沒閑著,主要幫扶路學長、王小帥、章明等新導演,真心實意地幫。

    姜文感慨道,這在中國是很不容易產生的一件事,我知道其實沒什么人愿意小一輩兒的人真正破土出來。有人往上澆水,遠處看是澆水,近處看是在澆開水呢。

    他對前幾代和第六代的區別,看得比誰都準。

    他說前幾代人的電影劇本,每一行字都像畫面。第六代這幫人呢,劇本的畫面感一點看不出,但拍出來的東西,恰恰是最流暢自然的畫面。

    此外,他還嘗試做過電影站,全國到處跑投資,試圖搭建一個專門放國產電影的影院市場,但都沒什么結果。

    十年之后解禁,田壯壯重出江湖,一上來,就要動手翻拍百年華語電影的桂冠——《小城之春》。

    母親于藍聽了一驚,趕緊勸他打消念頭,萬一拍砸了怎么辦?

    田壯壯沒說什么話,轉頭去問阿城,你覺得再拍一次《小城之春》行不行?

    阿城回說,行啊。很快寫出劇本第一稿。

    落地執行時,阿城又從編劇轉崗木匠,以徒手打制全套結婚家具的手藝,將蘇州東山鎮一處明末的官邸,翻修為導演想要的大戶人家落魄樣。繼而轉崗道具師,踏遍蘇杭等地,湊齊幾百件老古董布滿宅院。

    而田壯壯則用一天兩個鏡頭,極為儉省地反復推敲著進行。全篇一百多個鏡頭連貫下來,如一部長律,工工整整,意境渾然。

    拍完后,他到費穆(1948版《小城之春》導演)墓前坐了半小時,一直抽煙,不說話,臨走前,長出一口氣,說,我真舒服,關于《小城之春》的所有事都了結了。

    翻拍的結果,讓母親于藍松了口氣:看來還不錯,他比我們老一代有勇氣。

    而從來就沒服過誰的姜文,看了幾遍新版《小城之春》,看成了粉絲,特意客串采訪了田壯壯,激動的用了好幾次“肅然起敬”:

    “看完電影之后,我記得跟你表了一下我的肅然起敬。我覺得這個電影非常不像這個時代,它是一個很有做派的一個電影。不是那種簡單討好觀眾或者給自己窮打扮一通、出門見人的那種感覺。所以我特別肅然起敬。”

    十年不得拍電影,周圍人都替他急,替他不平。

    他再執導筒,反倒不急不慢,甚至更趨緩慢,捏著大筆去寫蠅頭小楷,一撇一捺,稍不滿意,團了重寫。

    等著看檄文的,沒想到等來一篇精巧的有些過分的小品文。

    《小城之春》是一例,緊接著的紀錄片《茶馬古道-德拉姆》又是一例。

    田壯壯愛往云南跑,他的兒子愛好昆蟲,就跑得更勤。他在云南大學結識了一批學者,他們常年研究滇藏川大三角文化,歷經三年田野考察,提出了“茶馬古道”這個名詞。

    田壯壯被他們的學術熱情感動,想著是不是能用影像去表現當地的物流、宗教、民族等歷史,后來得到日本NHK和朋友投的一筆錢,便投入正式拍攝。

    但是作為故事片導演,他困在云南半個多月,困惑于如何去拍一部紀錄片。

    后來他想通了:紀錄片講究真實,但真正的真實是存在作者的內心世界里。

    他說,你看中國的詩詞,意境之遠,傳遞出的真實感能刻骨銘心地震撼你。它不是血淋淋、赤裸裸地讓你看到真實,而是讓你用心境去感受真實、感受意境、感受情懷。

    他要用鏡頭寫詩。

    他對攝影王昱的要求,也是作詩的要求:你要把馬幫、人、環境拍到一個我認為恰如其分的意境。于是,他們不再討論一個鏡頭的好與不好,而是“實”與“不實”。

    王昱只扛過機器,沒寫過詩,就問,什么是“實”?

    田壯壯解釋道:你拍到了一些破壞意境和破壞情趣的細節,但畫面里又不能沒有這些細節,這些細節要在漫不經心之中,“收”到鏡頭里來。我不想跟你說你怎么“收”,我想讓你感受它是融合在畫面整體里的。

    這就是“實”。

    在反復拿捏鏡頭內容的虛實中,田壯壯認為自己把握到了一個“度”。

    這個“度”,終于讓他有了靈感,得以去拍日本圍棋大師吳清源的傳記片。

    事實上,《小城之春》和《德拉姆》都是在籌備《吳清源》期間拍成的,另一方面,也足見《吳清源》的不好拍。

    拍吳清源,源于編劇鄒靜之的推薦。有一次,鄒靜之看了吳清源的自傳《天外有天》,問田壯壯,你能拍成電影嗎?田壯壯回頭看了,沒當回事。過了許久,鄒靜之又問起,他突然間心動了,覺得可以拍。

    田壯壯和阿城、牛力力旋即赴日本,拜會吳清源談授權。吳清源說,讓我想兩天。

    在等答復的兩天里,他們去了一家酒吧喝酒,有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問他們,你們中國人來日本干嘛?牛力力說,見吳清源。

    沒想到那老頭噔地就站起來了,給牛力力鞠了3個躬,連說:“吳清源是個神。”

    拍人已屬不易,何況拍神,何況這位當時已90多歲的活神仙的一生,何其跌宕,精彩,復雜。

    編劇阿城立即行動起來:關于吳清源的任何文字資料我都要。

    所有的棋評、棋譜、瑣碎報道和記載悉數搜刮來,統計下來,有幾百萬字,還要由日文翻成中文。用這幾百萬字,阿城做了一張大表,打印出來,大概可以鋪滿田壯壯那張比乒乓球臺還大的桌子,這張表細致到吳清源出生后的每年每月每天,都有對應的文字記述。

    年表做好,很快劇本也出來了。阿城以第一次、第二次世界大戰貫穿全片,篩選出吳清源一生最精彩的環節附著其上。

    田壯壯看了,覺得不太對,他又談到“意境”問題:東方的詩詞、文學、繪畫、戲劇都講究意境,但我們中國的電影人里沒有多少人研究意境問題。

    他認為日本寫觀棋戰的棋評寫得好,好就好在有“意境”:

    他不描述圍棋怎么下的,他描述當時的天氣,下棋之前棋手都吃什么了,他倆穿什么衣服,走入決戰室的精神狀態。還有附近的景色,院中石頭什么樣,松樹什么樣,這些給下棋這件事,營造出了無窮的意境。?

    田壯壯調整的劇本,把表面最吸引人的東西,大把大把扔掉了。

    拍出來,也像日本寫的期評,將吳清源赴日本、改國籍、加入和退出璽宇教、橫掃日本棋壇以及經典的“十番戰”等大事件,皆以“去戲劇化”處理,外部世界盡量不要發出太大的動靜,人物的表演盡量不動聲色。

    激流潛涌,引而不發。

    由此,落在日式棋枰上的每一顆總要輕微晃動才能落定的棋子,無不如石擊水,映射出吳清源內心深處的風暴。

    上映后,有日本觀眾說,沒想到一個中國導演能拍出如此富有日本感覺的電影。

    自稱不懂電影,除了聊圍棋此外無話可說的吳清源,看了以后,留下一句極為短促的影評:嗯,這事辦得漂亮!

    4

    田壯壯不愛接受采訪。

    確切地說,是不愛接受電視采訪。楊瀾約他做訪談,他就給對方發短信,用無盡地自我貶低婉拒。

    約了兩年終于約成,楊瀾問起原因,他答,我出去吃個鹵煮火燒,我隨便怎么逛,你可能就不行,一會就被人逮著。我希望能夠特別直接接觸到人。

    后來他又進一步發揮這個意思:

    我自己有一個很奇怪的概念,我覺得一個搞電影創作的人,還是清貧一點好。你這樣的話,就不是生長在一個脫離主體人群環境的人。你把你自己給炒作的,我操,沸沸揚揚,滿世界都知道。你想上小飯館吃飯都沒法吃。

    怕煩擾是一方面,另一方面,他也不愛老對著鏡頭,去做解釋、做宣傳。

    他一直對中國式的電影營銷,持反感態度。

    《小城之春》之后,他干脆說,以后我會跟每一個片商簽訂一個很認真的協議,我永遠不出席發布會和采訪。

    他有戲言:不是說這個導演都上電影院去,這觀眾就都來看,除非有一個方法,就是說你們現在可以摸這個導演了,看看他什么做的,他怎么就是導演。

    也有憤言:沖著電影本身進電影院的有多少人?靠媒體進電影院的有多少人?現在全部是在靠媒體才進電影院的。靠媒體進電影院不是錯,但是媒體宣傳的并不是電影,坦白講不是。你同意我的說法嗎?

    多年以前,侯孝賢給他寄來日本作家井上靖的西域題材小說《狼災記》,說適合你拍,并隨信附上幾百美金,做創意發散用。

    十五年后,他醞釀成熟,找來小田切讓、Maggie Q組成的國際陣容,拍了一部國際化的大片。

    結局和往常沒什么不同,觀眾還是嚷嚷看不懂。

    他有點激動,你說《狼災記》這個故事我不懂,我覺得這有點違心。一個男人教另一個柔弱的男人殺人, 一個男人和一個異族女人好了,他們將面臨另外一種可怕的選擇,這些你看不懂?太奇怪了吧。?

    《后來的我們》做過一次主創VS影評人的直播對談。有人提到絡上對于該片“三觀”的質疑。

    能少說一句是一句的田壯壯,難得多說了兩句:“我真不知道什么叫‘三觀’,我覺得這個詞兒挺怪的。這個電影寫的就是一個成長,我覺得沒有任何問題。聽到‘三觀’這詞兒挺可笑的,有點像國家政策似的,不太舒服反正。”

    他覺得事情壞就壞在,非要將做電影的人和看電影的人圈到一起,只要觀眾問了,沒有一二三,也硬去說出個所以然。而實際上,這是兩個范疇的人。

    喜歡就是喜歡,不喜歡就是不喜歡,沒有那么多為什么。他反問,你買東西的時候,貨會跟你說話嗎?

    他反復吁求的,是希望大家多去關注電影本身,將電影從一個高姿態,拉回到一個樸素的位置上。

    他有一個學生,從柏林電影節回來,發了一通感慨,讓他特別感動,這個學生說:“田壯壯老師,我有一個最大的感覺,那兒做電影的人,都像一個普通人一樣,在認認真真地討論電影,在認認真真地做電影。從來沒有誰把電影作為一個值得炫耀的東西,也不是一個你做的比別人高貴的職業。”

    雖然他自己拍的都是大眾不太看得懂的所謂“藝術電影”,但是他卻認為,中國一直缺乏一種看完就扔的消費品電影,他也認同,電影的本質是娛樂。

    他說,《美國派》就是這類電影,咱還把這當好電影呢,其實人家拍完也就扔了,也沒多少錢。

    他又分辨說,電影不同于歌廳、 酒吧,而是完全另外一種娛樂。它含有一個頂極的東西會流傳下來,這可能就是電影中大家最鐘愛的那一部分,那一部分就在金字塔的塔尖上。?

    在他看來,有那么幾個導演夠到了金字塔的塔尖。

    比如拍《憤怒的公牛》時的馬丁·斯科塞斯。當時吸毒、離婚、瀕臨破產的斯科塞斯,走投無路,選擇傾家蕩產,拉著德尼羅幾個老哥們去拍《公牛》。如果失敗,他就回西西里島拍他媽的教會電影。

    田壯壯覺得,拍電影就需要這么一種精神,把所有東西抵押上去做這個。

    他還推崇南斯拉夫導演庫斯圖里卡,認為他具備了做一個導演最重要的素質:懂人事兒。

    他解釋說,懂人事兒,就是人的感情,人的愛。在電影里導演得付出這種東西給人看,他在愛他的同類。沒有特別的視覺,這種付出是看不出來的。

    顯然,田壯壯在自己的電影里對人事兒的堅持不懈的思考和琢磨,并沒有被大多數國內觀眾看出來。

    但他對自己的電影有天生的篤定感。用他自己的話說,我認為我的影片對社會是有意義的,也可能今天有些人不認同,但是我相信全世界會有絕大部分人認同。他不一定看這個電影,但至少我所表述的東西他是認同的。

    5

    2009年的《狼災記》之后,將近十年,田壯壯沒再怎么拍電影,將一部分重心放到了教電影上。只是脾性依然不改,作為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系主任,大會小會能躲就躲。有些重要的會議,張藝謀都要特地趕回來參加,他卻叫不過去。

    但是他教學尤其認真。早上八點的課,總是比學生先到,叼著煙,早早侯著。

    只喝釅茶,只抽萬寶路,到哪兒都捧著大茶杯。學生私下管他叫“老田”,他管學生叫“小子”、“姑娘”。請學生吃飯的時候,他隨身帶著做木工用的卷尺——吃完飯,他還要去給學生親自搭攝影棚。

    當初在拍片中念完了北電四年的田壯壯,認為現在電影教學最大的問題是,缺實踐。

    他甚至建議,應該像他年輕時候插隊似的,讓學生找個地方勞動半年。或者借鑒日本的教學方法“人間觀察”,放他們去拍紀錄片。目的既不是為了讓學生做苦力,也不是去學怎么拍紀錄片,而是讓他們在這個過程中,去認識人是怎么回事。

    跟年輕人混在一起,他時常想到自己年輕那會兒,一對比,就有點不理解:那時候雜志上都講知識就是力量,都給你那種向上的東西。現在呢,什么雜志都往色情上走,全是男女、生肖、戀愛,全是這東西,挺奇怪的。

    他覺得,根本的問題,是你得有一個充實的自我,否則你就老是在那個群體的價值上打滾兒。

    看到當下的年輕人,一上大學就開始焦慮,所有的人都變得特別的憂郁,特別有負擔,覺得前途渺茫。

    他感到痛心:現在沒孩子了。

    有一年,他和張藝謀參加戛納電影節活動,在地中海海邊,呆看法國人的臉,覺得他們個個表情生動。轉臉再看中國人的臉,幾乎全是面無表情。

    他說,法國人知道為什么活著,比如想看一趟金字塔,就去打一個短工,掙一筆錢。中國人往往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付出,為什么得到,不知道為什么活著。

    他想過寫一部小說,構思是,一間屋子里,大家睡醒后都說一樣的夢,有一個人沒做夢,或者做的夢與別人不一樣,就誠惶誠恐。

    去年拍《相愛相親》的時候,有一場重要戲份,張艾嘉又導又演,兼顧不來,請田壯壯代勞。

    后來張艾嘉問他,怎么樣,當導演還是挺過癮的吧?轉而對著臺下的觀眾說,我們請田壯壯多拍戲好不好?面對大家的熱情,田壯壯像一個羞澀的大男孩,說,我爭取。

    田壯壯小時候,在家附近的寶禪寺栽了一棵棗樹,長了幾十年。后來有一次,他帶人去看,回家跟母親于藍說,那樹給他們砍得亂七八糟的。

    于藍說,難怪你在電影界這么不如意,就是因為這棵樹都給你毀了。

    其實不管當不當導演,拍不拍電影,田壯壯覺得自己沒有一刻離開過電影。

    他說,寧肯不拍,也不能濫拍,你要為你熱愛的東西工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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